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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大仲马来说，历史是“用来挂小说的一枚钉子”；对伊莎贝尔·阿连德来说，历史则是一棵不断延伸的生命树，每片叶子都贮存着回忆与激情，苦涩与甜蜜，风雨可以让它沉默于肃杀冬季，但它总会萌生新绿。

　　 汤因比曾说，历史会“同时带来是与非、善与恶”，只有人类才能对此区分和选择。阿连德的小说处女作《幽灵之家》，就是这种区分和选择的结果。她不想用历史去悬挂浪漫，只想把历史摆在过去和未来中间，借以“重建正在消逝的世界”。所以说，《幽灵之家》不象《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仅仅是对某一段历史切片所作的反思，而是对二十世纪的拉美历史所作的全方位回顾与展望。

　　 但《幽灵之家》反映的并不仅仅是历史。当那个叫克拉腊的小姑娘在二十世纪初的智利教堂里用言语抨击神父，我们眼前便现出一道光。这是思想之光——它来自历史的幽灵，又引导着历史的方向；它照亮全书，也照亮了我们的心灵。

　　 随着故事发展，不可思议的情节轮番出现，有如片片魔幻的树叶，衍生在植根于现实土壤的大树之上：克拉腊能和幽灵交谈，死后仍可与生者往来，老佩德罗可以指挥蚂蚁，默拉三姐妹拥有心灵感应能力……这些描写容易让人想起《百年孤独》，以至于有人把作者誉为“穿裙子的马尔克斯”。

　　 但马尔克斯无法替代阿连德，因为前者没有如此浓烈的激情和明快节奏，也没有那种女性特有的“幽默和同情心”。所以，尽管有人把阿连德称为“文学爆炸”中仅有的女性或“爆炸后文学的开创者”，我却认为《幽灵之家》已经开创出新时代。如果说马尔克斯1982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标志拉美“文学爆炸”的结束，在同年诞生的《幽灵之家》则象征着拉美文学的“再爆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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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表面上看来，《幽灵之家》记录的是特鲁埃瓦家族等三个智利家族从二十世纪初到七十年代的兴衰史及其四代人之间的爱恨情仇，但它既不同于写法传统的《福尔赛世家》，也不同于游走在魔幻与现实之间的《百年孤独》。

　　 在阿连德的笔下，那些魔幻情节多半具有鲜明的象征意义。克拉腊周围的幽灵其实是历史的影子，它们始终在指引着她，她的预言功能也源于对历史的回顾与思考。老佩德罗的各种神奇本领都源于农民对土地的理解和挚爱，默拉三姐妹是命运三女神的象征。

　　 欧洲各国曾流行过小姑娘为救哥哥而甘愿七年不说话的故事。君特·格拉斯把这个故事加以变形，在《铁皮鼓》中创作出不愿长大的小侏儒形象；罗大里将这个故事稍加变化，创作出童话故事《不肯长大的小泰莱莎》，阿连德则将这个故事变形后安插在《幽灵之家》里面，让克拉腊目睹姐姐罗莎成为政治阴谋牺牲品后连续九年不开口。比起来，克拉腊的沉默更具象征意义。九年后，克拉腊明知道终究不能赢得女性的自由与解放，却开口宣布将嫁给“罗莎的未婚夫”，这并不代表妥协，而是抗争的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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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根据美洲印第安神话，世上共有四个世界，第一个毁于魔火，第二个毁于洪水，第三个毁于人类，第四个却有如美丽田园，因为那时人类已经懂得如何掌握命运。《幽灵之家》描绘的仿佛是第三个世界。小说共有两条主线，一是多数男性对土地的开发和毁坏经过，具体表现为拉美国家在二十世纪的淘金、垦荒和由集权统治走向民主的漫长历程，其代表人物是特鲁埃瓦议员和加西亚上校。一是部分女性与男性的觉醒过程，代表人物是克拉腊及其后代，还有佩德罗·加西亚第三、米格尔等人，创造第四个世界是他们的共同目标。

　　 因此，活跃在书中的人物虽有60多个，多半却仿佛克拉腊及其舅舅马科斯、特鲁埃瓦等人的反复再生。在这个再生过程中，有些人变得信念越来越坚定，如佩德罗·加西亚祖孙三代，克拉腊的女儿布兰卡和外孙女阿尔芭；有些人则变得越来越卑鄙，如特鲁埃瓦的后代加西亚上校。孪生兄弟尼古拉斯和海梅则象征着男性的两面，一个沉迷幻想，有如《我叫阿拉木》中的麦立克叔叔；一个甘愿为人类牺牲，有如《伊则吉尔老婆子》里的丹柯。

　　 不管怎样，只要不去人为地割断历史，而是在众多历史幽灵的指引下，吸取血的教训，明天就会变得更美好。所以，在故事结尾，以顽强毅力战胜邪恶的阿尔芭仍想“等待美好的时光”，因为她的任务是生活，而非“延长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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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悲天悯人的积极思想之外，《幽灵之家》的人物描绘技巧也令人惊叹，实在很难想象，这样成熟的作品竟是处女作。小说仅用一章篇幅就把天使般的薄命女子罗莎刻画得呼之欲出，克拉腊、菲鲁拉等20余个女性人物也被作者描摹得各臻其妙，而全书篇幅还不及《红楼梦》的一半。阿连德不是狭隘的女权主义者，除去女性的觉醒和解放，她对男性命运也同样关注。大概这就是她对马科斯舅舅、特鲁埃瓦和老佩德罗等男性角色也描写得活灵活现的原因之一。

　　 此外，阿连德比马尔克斯更善于讲故事，对读者也更加体贴。读《幽灵之家》时，你根本无须象读《百年孤独》那样，时刻在心中牢记人物姓名及复杂的家族关系，或者拿出纸笔来记录。虽然《幽灵之家》同样人物众多，故事复杂，但阿连德把每条线索都交待得清清楚楚，读完全书，你的脑子里自会出现一张人物世系表，还会忍不住再读一遍，目地只为回味故事的精彩。

　　 所以，就连巴尔加斯·略萨也称赞阿连德才华横溢，认为她竟然能在“一个以男子气概闻名于世的大陆”上脱颖而出，这似乎“有点奇怪”。但在说这番话的时候，略萨大概忘记了，拉美文学的国际声誉正是由女性带来的，她就是智利女诗人米斯特拉尔，曾在1945年为拉美文学赢得第一个诺贝尔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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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连德的文学生涯始于《幽灵之家》，而《幽灵之家》则是“流亡的产物”，源于一段痛苦的记忆。

　　 1970年，萨尔瓦多·阿连德成为智利民选总统；1973年9月11日，智利爆发军事政变，阿连德总统被害。政变三天后，聂鲁达为他正在撰写的回忆录写下“几行急就章”，称阿连德总统为他的“伟大朋友”，智利“两位伟大的总统之一”。当年9月23日，聂鲁达逝世。

　　 对当时31岁的伊莎贝尔·阿连德来说，阿连德总统的被害标志着她生命第一阶段的结束，因为阿连德总统是她的伯父。1975年，她被迫随全家流亡到委内瑞拉。1981年，当她听说留在智利的外祖父决定绝食自杀，便以给外祖父写信的形式讲述他过去对自己讲过的故事。几天后，她得到外祖父去世的消息，仍然续写这封长信，一年后成书，1982年出版，此即《幽灵之家》。她不但在此书中描写了阿连德总统和聂鲁达的逝世，还在正文前引用了几句聂鲁达诗歌，对这位杰出诗人表现敬意。

　　《幽灵之家》为阿连德“开辟了文学的不归路”，出版后即广受好评，至今已被译成30多种语言，曾被改编为电影《金色豪门》，还在2004年被欧洲读者评为100本最喜爱的图书之一。此后，阿连德一发不可收，先后创作出《爱情与阴影》（1984年）、《夏娃·鲁娜》（1987年）、《阿佛洛狄特：感官回忆录》（1997）等各类文学作品，获得许多奖项，赢得世界性关注。

　　 我国对阿连德作品的翻译大约始于1989年。1989年第1期《世界文学》杂志选刊过《幽灵之家》和《爱情与阴影》的片断，十月文艺出版社1991年出版《幽灵之家》（译林新版为其修订本），云南人民出版社1995年出版《爱情与阴影》（陈凯先译）。最近，译林出版社将陆续推出六部阿连德作品，其中除《幽灵之家》外均为新译。

　　 阿连德曾说，写作的目的是为了“战胜记忆”，而记忆既是她的小说主题，又是她“灵感的唯一源泉”。因此，《幽灵之家》是她“战胜记忆”的第一个成绩，也是她灵感的最初源泉。假如你想了解阿连德作品，请从阅读《幽灵之家》开始，让书中的历史幽灵帮我们战胜人类共同的痛苦记忆。